第65节
柳下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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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陕在办公室门前站了片刻,猛然间感觉心里一阵被撕裂般地疼痛。虽然他的衣服也被风吹得嚓嚓啦啦抽动,却还是觉得周身燥热无比,额上也冒着虚汗。他走下台阶茫然走去,一时间感到四外空荡荡的,他像走在虚空里,直到脸上被什么刺痛,才猛然站住。他看到自己已经走出学校来到学校前的松树岗下,刺痛他的正是松树针叶。他向山上望去,由于天气已经完全阴合,而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松树林里显得异常阴暗沉寂。他又将目光转向村里,村里此时正忙乱成一片,人们看出一场大雨就要来临,都在忙着备柴禾,苫东西,都在忙着叫鸡叫猪,赶牛赶羊,还有的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未归家的孩子。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特别孤独,特别落寞。这时学校方向又传来上课的铃声。他本来还有一节课要上,可是现在哪还有上课的心思?也就没回学校,非但没回学校,还走进了松树林里。他这是第一次知道该自己上课而没有去上课,第一次知道该自己上课而不想去上课。
——上课?上课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算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民办教师,一个连转正资格都没有、只可任人摆布、可以被人随时辞掉的民办教师。
他想到那天在村委会对薛彬说的一番话,觉得自己竟做了一件“与虎谋皮”或“缘木求鱼”的蠢事,不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为自己公开树立了一个敌人。
——可是,我即使不说那番话,甚或帮助他写了那种东西,薛彬就会为我说好话吗?
日期:2012-03-1123:12:57
他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团乱棉花般地憋闷。他真想大声喊上一顿,泄一泄胸中的闷气。
“啊……啊……啊……”他也就真的喊出来了。
他的头高高地仰起,喉咙撑得开开的,发出野狼嚎叫一般嘶裂的声音,像要将一颗心呕出来似的。他一边吼着一边用力摇晃着身边一棵松树,松树像一个疯狂了的人疯狂地摇摆着,干枯的半干枯的针叶簌簌落下,落了他满身满头。
“你不是要帮他写什么狗屁发言稿,而是写材料去告他。”
滕之旭以前曾对他说过的话骤然又响在他的耳边。他的情绪顿时沉定下来。
那一次,滕旭那样说了也那样做了,而他虽然不愿意为薛彬写东西,对此却没有太往心里去,他切实意识到这一点还是在薛彬第二次找他的时候,尤其是在他看到薛彬在他的一番由心的衷告后的表现,觉得对于这样的人只能使用这样的方法,不能存在什么幻想。但是,他意识虽然意识到了,并没能付诸行动。
——我必须要付诸行动了。滕大哥遭薛彬的害了,村里许多人都遭薛彬的害了,我现在也遭薛彬的害了,再这样下去,不定还有多少人都要遭薛彬的害。这是一个心肠很坏的人,绝不能再对他存有什么幻想,绝不能再让他继续主持陈湾村的事务了,他必须下台。而现在让他下台的唯一办法就是向上级揭发他,检举他,也就是告状。可是……
他不由得想起揭发刘琳问题的那封信的处理结果,那封信最后竟是被梁校长写了这样调查结果报到乡教育办公室的:
经查证,我校教师刘琳因要开设书法习字课,收取本班学生
每人若干元钱,购买毛笔字帖等用品后还剩若干元钱,却不慎将
剩余钱款丢失,因本人工资有限,未能及时退还,引起一些学生
及学生家长误解。现问题已得到妥善解决。
那件事竟就这样不了了之。
——关于刘琳的那封信即是这样一个结果,那揭发薛彬的信会不会也出现这种情况呢?由县里批回乡里,再由乡里批回村里,最后竟落到薛彬的手中,由薛彬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那可就真是这个社会的一大奇迹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直笑得自己浑身发冷。
这时,风停了,却有一颗一颗硬币大的雨点东一处西一处稀稀地落下来;突然凌空一道闪亮,接着是一声炸雷,那雨便如同脱了闸的河水一般倾泻了,天地间立时变成苍茫一片。他浑身上下瞬间就被浇了个透湿,衣服好似变成一道道绳子紧密地捆缚住他的身体。他的头发被冲得稀软,一条条一缕缕披散下来,紧紧贴在额头上。但他不但不躲避,还敞开怀抱,仰起脸来,一任大雨尽情浇灌,一任雨水在脸上酣畅冲打。他一边承受着雨水一边继续笑着,雨水灌进了他的嘴里,呛进了他的气管,使他又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在一阵咳嗽之后,他的头脑才冷静下来。这时,雷停了,电熄了,只有雨还在一个劲儿地下着。山上发水了,浑浊的水夹杂着枯草、树枝、树叶和畜粪漫坡而下,淹没他的鞋子。渐渐地,他不但身上发冷,心里也变得一片灰凉。
——原来我以为在这充满嘈杂的世界里,只有学校才是一方净土,刘琳的事情让我看到这净土上也还有阴影;而转正考试这件事情上,又让我看到它像社会其它方面一样还存在着污浊和丑恶,稍稍正直一点便举步难行,便难以有立身之地。既然这样,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可是说实在的,同别的任何职业相比,我还是非常喜欢这个职业啊。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想开一些?遇事睁一眼闭一眼,不必太较真,省得把自己弄得这样苦,这样累,这样惨,这是何苦呢?佟凌也曾这样劝过我,我为什么就没听进去呢?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日期:2012-03-1200:17:19
他这样想着,心里似乎因为拿定主意轻松了许多,身上却感到一阵冰寒。他对自己说该回去了,也就往回走去。下山的路可就难走多了,雨急,路滑,走起来不免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他先还知道跳跃着拣好地方走,可跳着跳着就烦了。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我还这么跳来跳去的做什么?于是他就不管上下高低,泥泞积水,只那么僵尸一般直直走去:忽而踏进积水中,积水飞迸四溅;忽而走进杂草灌木丛中,草叶和树枝刺在身上又痛又痒;忽而踢到一块石头上,石头骨碌碌跑出好远;忽而撞到一棵树上,才不得不稍稍转一下弯。前面出现一堆黄土,好似谁掏什么洞子挖出来的,看样子被雨击打得好硬实,哪知却早已吸足了水分变得稀稀软软,他的脚往上一踏,嗤的一声,随着那堆黄土瞬间崩散,他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屁股实实地坐在那堆散开的黄土上。痛不说,衣服也沾满了粪便一样的黄泥巴。可是他却不肯起来,就像小时候跟妈妈撒娇耍赖,但他心里却在幸灾乐祸着,解着恨。那堆黄土被冲成一道浑浊的水流向山下流去,仿佛一条在草丛中穿行的黄色长蛇。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他看到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狼狈相,不禁又笑了。他知道自己尽管千犹豫万踌躇,终于还是不会被这么一点挫折这么一点坎坷所降伏的,还是会按着自己真实的意愿活下去,还会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下去,即使还会遇到困难,即使还会遭到报复,他也是改变不了自己的秉性的。他觉得在心底深处有一股被压抑的火焰又哄地燃烧起来,很快充满他的整个胸膛,很快他周身的血液又热滚起来。
“……李陕;……李老师……”似乎有谁在呼唤他。
“……老师;……李老师……”他听出这是他的学生们在山下呼唤他。
他停了一霎霎,便快步走出树林向山下走去。他发现梁校长以及许多老师和学生分成好几帮在冒雨寻找他,边寻找边呼唤,其中有他班上的所有学生,林岚、米星、郑福满、鲍刚等都在。他的眼中一下就涌出好多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淌。随之他感到万分惭愧。
“我在这里。”他登上一块大石头呼喊道。
老师们和学生们都欢呼着跑过来把他围住,大家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脸上和发上也都淌着水。
“大家这是干什么呀?我只是一时心里不痛快想出来散散步,没想到雨来得这样急,一下子就被淋成了个落汤鸡。千不该万不该也害得大家都挨了淋。我非常感谢大家对我这么关心,我会加倍努力,把一切做得更好。雨太急了,咱们都回去吧。”他说。
“老师。”学生都拥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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