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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兰戴一副黑边眼镜，圆脸，身材有些发福，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呢子大衣。落座后，铃兰执起面前白骨瓷的茶盏，雾气升腾，面容亦真亦幻，若隐若现，我的思绪也被铃兰低缓的声音拉进了她沉沉的思念与追忆之中——
到下个月2日，家帆离开我就整整7年了，可是对他的思念却愈发地深刻，过往的种种，依然那般地鲜活，梦中的他是那样的生动，仿佛从没有离开过我。在家帆活着的时候，我对他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严厉地近似严苛，没想到他去了之后，对他的感情却像破壳的蛋液一般汩汩地流出，尤其是快到他祭日的时候。
一阵阵恸哭声
让我知道了他的疼痛
上世纪70年代初，响应党的号召，知青上山下乡，初中毕业的我下放到了农村，那里的师资力量很匮乏，而我俨然已经算是个有学问的人了，于是，我便赶鸭子上架似的当了一名小学老师。那时的家帆刚升到五年级，学习很用功、刻苦，有不懂的地方便会虚心地前来求教。对于这么勤奋的学生，作为老师的我自然对他会有所留意。
那年清明的时候，我正在备课，却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恸哭声。循声走去，发现竟然是家帆，他正趴在小河边的一个坟头处，小小的肩头在不停地耸动着。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见是我，他好像见到了亲人一般，扑过来抱住了我，更加大声地哭了起来。面对一向沉默的家帆，此时如此的激动，有些让我不知所措，我只能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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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家帆的情绪有了些许的缓和，他抬起头，面露赧色，冲我说了一句“谢谢”，便匆匆地走了。只是我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发了好一阵子呆，脑中不停地回放着他伤心的泪眼，心中想到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让平时一向坚忍的家帆如此伤心难过呢?
当然这个疑问，我是不可能直接去问家帆的，因为无疑会将他结痂的伤口重新揭开，那样的疼痛不是这样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了的。所以一切事宜，我只能私下里默默地进行着。好在没费什么功夫，我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家帆的父亲几年前因肝腹水去世了，丢下了一大家子的人。家帆的母亲带着家帆还有他的两个弟弟，艰难度日，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因悲伤过度，家帆的母亲有些精神失常，生活不是太能自理，作为家中的老大，家帆过早地蜕去了少年的青涩，为母亲担起了生活的重任，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啊，他又能承受多少呢?这也难怪家帆给我一种成熟沧桑的感觉，原来世间的事情皆是有因有果的。
知道他的身世后，我对他多了一份关注
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对家帆便更多了一份照顾，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上课的时候，我会多多地提问他，遇到他有不会的问题时，我会更加耐心细致地为他讲解;中午的时候，我会把他带到我的宿舍，打来饭与他一起吃;打饭时，我会特意多打些他爱吃的菜，每次都是满满一大饭缸，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心中便会有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唉，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次放学了，家帆与我告别时，发现他的衣服有一处开了线，露出了里面微微泛黄的棉花，我便把他叫到了我的宿舍。一番飞针走线之后，原来破损的地方已经被密密的针脚抚平。替家帆整理好了衣服，他向我鞠了个躬，轻声地道了谢后，便转身离去了。
渐渐的，我与家帆的距离拉近了，私下里我们不再有着老师与学生之间的拘谨，多了几分亲近。其实什么老师和学生啊，我就比他大了3岁，我更多地是把他当成弟弟对待着。没多久，家帆小学毕业，在几十里地外的一所中学读了初中。虽然我不再教他，但家帆仍时常会来看我，我们一直有来往。
时间如流沙般从指尖散去，很快读到初三的家帆告诉我即将去参军，他问可不可以给我写信，当我点了点头允诺时，家帆欢快地又跳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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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怜悯的初衷，我嫁给了小我3岁的他
家帆参军走后的第三年，我们那批知青便回到了城市，而我与家帆一直书信来往着。
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前行，直到有一天，家帆向我隐隐透露了爱意。这无疑于在我的心湖投下了一个大石块，它掀起的轩然大波将我的平静生活扰乱。那一刻，我的心阵阵悸动，然而当时的我只把这份悸动当成是对这一表白的震惊。
我答应了家帆。是的，我认为自己只是出于对他身世的可怜和同情，才同意和他在一起。当然，这也是日后我承认并一直挂在嘴边的嫁给家帆的理由和原因。曾经的那份悸动，我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深处，不曾示人，也没有仔细地去琢磨过。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或者说承认那份悸动是因为我对家帆的情愫。
我们就这样两地分离地交往着，那时我已经在地方工作了，我和家帆只能依靠书信交流着彼此生活的点点滴滴，在部队的时候，他受到了领导的表扬，入了党，经过刻苦的学习上了大学，点点滴滴的进步，他都会写信告诉我。而我也会告诉他我生活和工作中的喜怒哀乐。就这样5年一晃而过，还有3年家帆就要转业了，他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他就可以分配到徐州。只要一想到能朝夕相处，我的嘴角就会呈现出上扬的弧度。
婚后的他，默默忍受着像女王一样的我
我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并于第二年年底生下了儿子。儿子两岁的时候，家帆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徐州工作，而我们，也开始了真正意义上朝夕相处的夫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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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帆工作很努力，敬业精神也一直得到大家的认可，再加上有学历，得到了领导的青睐和赏识，一有业务和大客户便会叫他做陪，所以每次他都会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我是最讨厌喝醉酒的男人了，平时的衣着光鲜，在那一刻都被全部剥除，是那样的丑态百出，对于醉洒的家帆我也没有例外。所以当家帆满身酒气地回到家时，我总会一脸的厌恶。
对于这一切，家帆从没有对我说过什么，而他并不是没有知觉的，因为我在他的日记本里看到了他的心声、看到了他内心的苦，看到了他的渴望，他这样写着：“……我多希望她在我喝醉酒的时候，能说一些温存的话语啊;我多希望在那时，她能递给我一杯热茶啊……可是从来都没有，她总是那样冷冰冰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我多么希望她能给我一些自由，不要大事小事，每一样都去过问，总是指使着我做这做那，还不允许我有任何的意见或是建议……”
翻着手边家帆的日记，仔细地想一想，的确如此，家帆没有冤枉我。因为在心底深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有恩于家帆的，所以对喝醉酒的他，我总是冷语相加、不闻不问，任他睡在沙发上一夜又一夜。其实不仅仅是喝醉酒的时候，甚至他生病的时候，我都会因为工作把发烧的他放在了家里，害他差点烧成了肺炎，我总是这样忽略着他;平时对他说话都是颐指气使的，像个说一不二的女王，让他在我的面前像个仆人般，没有一丝的尊严。那时的我从没有想过家帆在外应酬也全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能有更好的发展，能给我和儿子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我就只是一味地任性，总感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如果没有我，他不会留在徐州，不会成为一家公司的负责人;没有我，他不会有今天的一切。因此，他现今的一切都是我给予他的。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我感觉自己是有恩于他，他对我好是应该的，我便肆意挥霍着他给我的爱，不知珍惜。只要一有不顺心或者不满意，动辄便对他发火，对他近乎严苛的要求，让他终日难展笑容。尽管如此，家帆从来都是默默承受着，并没有任何微词。
可能就是这样压抑的生活吧，一向身体强健的家帆病倒了，一开始家帆总是背着我，所以我只是听他说腹部总是疼。可是他却在日记里写下了难舍的心情：“今天又喝多了，感觉很不舒服，可是我不想让她担心。所以，疼，我会咬着牙忍……”“最近的身体很不好，真的担心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她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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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紧紧握住幸福时，
他却永远地离我而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家帆的下半身浮肿，我问他这样多久了，我急急地要带他去医院，可他总是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被我逼急了，他才跟我去了医院，医生却下了肝癌晚期的病危通知。
这个消息就像晴天霹雳一般响在我的耳边，我当时像傻了一般，直到那时，我才感觉到身边这个沉默如山一般的男人竟然如此脆弱到不堪一击。我不停地追问着医生、求着他让他一定要治好家帆，一定要。医生这时怜悯地看着我，说道：“他想吃什么就让他吃，有什么愿望尽量满足他，别再让他生气受委屈了，没几天了……”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的，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只是他的那一句“没有几天了……”不停地在我耳边循环再循环着，除了这几个字，再没有什么可以入我的耳，我感觉自己如坠冰窖，冷，彻骨地冷，可明明屋外艳阳高照啊!
世事就是如此，当我们想珍惜什么的时候，就想将其紧紧地握在手中，可是往往愈想握愈难以握住，不经意间，它已是从指缝间匆匆流过。当留意到了，却为时已晚，手中早已一空。这句话正好诠释了我当时的状态，当意识到家帆即将永远地离我而去时，我才感觉到他对于我来说，有多么地重要。我拼命地对他好。事事都顺着他的心。不再对他发脾气。可是这一切并没有为我挽留住家帆，他依然一步一步地向着死亡走去……
我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可是却从没想到它会来得这般迅捷，就在我带着家帆去了医院不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就在我外出买他最爱吃的火烧时，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甚至没能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懊悔、沮丧、疼痛，一齐袭上我的心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离开了我，这个在世界上对我最好的男人，就永远地消失不见了。我无比清楚地记得那一天：2005年4月2日，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凝固了一般，心像是被挖空了一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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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帆去世后，我每天以泪洗面，夜半时分，总是会在同样的梦境中哭醒：家帆转身离去仍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看着我，而我拼命地伸出手想拉住渐行渐远的他，却只能僵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喉咙发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任泪珠纷飞。
家帆去世之后好几年里，我都不敢去整理他的东西，家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他走时那样摆放着。直到这一两年，我才陆陆续续地整理着他身前的东西。那天，当我整理他的书橱，在最靠近里侧的一隅我发现了家帆的那本日记之后，我一边读着一边不停地流着泪，我想，如果当初我能对他好一些，给他多一些温暖，或许他便不会得这样的病，或许现在我们仍是幸福的三口之家，或许……
可是生命只有一次，不会存在着那些或许，而我，只能永远地活在愧疚自责之中!(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采访手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在即将到来的清明，听到了这样一个充满遗憾的故事，无疑是将这悲伤节日的气氛更添上一抹伤感。铃兰说想借她的亲身经历，告诫大家：趁活着一定要好好地爱身边人，不要像她一样，竟然来不及向逝去的家帆说一句“我爱你”，现在只能抱着这样的遗憾了却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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