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阿莱
妈,因为你,我最怕见冬天玻璃上的水蒸气。无论在多么温暖的房子里,我都能切身感觉到,其实我早已无家可回。
【开场白·恍惚】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一个恍惚,一个走神,一下子就过去很多年。
很多人再重逢都会问,这十年你做了什么?这二十年你做了什么?其实十年二十年的,也不过就是一晃,人陷在某种情境里的时候,半辈子也是会很快消耗完的,等再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物是人非,所以不胜唏嘘。
主动陷进去是一种力,想要爬上来又是另外一种力。
且大部分时候需要借助某种外力。
只可惜人生不似电视剧——当外力出现的时候,总是为时已晚。——阿莱
受访者:梅嘉,女,35岁,未婚。19岁那年母亲去世,当时梅嘉刚上大学没有两个月,从那之后,梅嘉就陷入人生的冬天。这些年,母亲的影像时时在梦中缠绕,母亲走的时候才刚41岁,得的是肝癌,周围人都说母亲是累死的,她为这个家,付出得实在是太多了,后来梅嘉的父亲很快就又娶了别人,哥哥也有了心上人组成自己温暖的小家。只有梅嘉形单影只,每当人生中的不如意袭来,她就会想起妈妈。梅嘉说,自己人生中所有的福气和温暖都在19岁之前享用完了,剩下的,只有冬天。
梅嘉的口述: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对我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我更知道妈妈在天上,也肯定不愿意我这么沉沦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在努力、在上学,想办法改变环境和心情。可是读完研之后,我依然有一种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感觉。工作也是乏善可陈,不过糊口,我再也不是那个有娘疼的孩子了。身世飘零。孑然一身。虽然有爸爸,但爸爸已经有了新家;虽然有哥哥,但哥哥也已娶了老婆。
我基本上这些年就没和爸爸怎么往来,他在妈妈刚去世没多久就娶了现在的老婆,无异于在我失去母亲的伤痛中又撒了一把盐。而且据我所知,我爸爸现在过得也不好,他的新老婆不像我妈妈这么能干,也不像我妈妈这么无私,他新老婆有病,很多时候反倒需要他来照顾,我知道我爸爸的好日子也在我妈走那天彻底结束了,我们一家人的好日子都结束在那一天,也是11月份,我刚去大学报到才两个月,就接到家里的通知,说是你妈不行了。其实那个时候妈已经咽气了,据说她一直在念叨我,可又不让人去叫我,怕耽误我的学业。
不是说人都有感应吗?这也是我特别自责的地方。妈辗转反侧在病榻上念着我的名字那会儿,我在学校里正心急火燎地备战校园模特大赛,一点都没有感应到几百里之外妈妈的煎熬。我已经被刚考上大学的幸福彻底冲昏了头脑,校园里有太多等待我去挖掘的新鲜事,一个师兄在新生欢迎舞会上表达了对我的好感,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去答复他……总之,人生刚刚对我展开最美妙的部分,一块巨石就砸了过来。我们这些刚刚经过高考的学子,一旦进入大学校园,确实是有一种突然被放飞的感觉。
高考不仅对于我们是历练,是脱掉一层皮,对于家长就更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高考那段日子,我妈妈每天的睡眠也不过才几个小时。她本来身子就弱,很瘦小很瘦小的一个人,结婚又早,走的时候不过40出头。而且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但却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肝癌很疼,妈经常半夜疼得睡不着觉,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但我们却以为她是因为天气太过闷热的缘故。我妈这辈子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忙碌,她在床上躺着在沙发上坐着的机会都很少,每天都是要么蹲在地上刷鞋、刷纱窗、给我哥洗自行车、腌咸菜……要么站在厨房里一忙就是一早上,我家门口永远都晾着茄子干儿、豆角干儿、辣子干儿以及咸肉之类,还有很多给我们洗的衣服被子晾晒的单子,总之只要我妈妈在,家里就一定热火朝天仿佛过年,我和我爸还有我哥长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周围邻居都很羡慕我们,妈会理发,我爸和我哥的头发都是由她来理,她还会踩缝纫机,有时一上午能踩出很多漂亮套袖,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
总之妈活着的时候,就没有一刻是轻松的。你也能感觉到,我们家那个时候经济上并不宽裕,爸和妈都是普通工人,但就是因为有我妈的里外操持,所以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生活的严酷和拮据,无论何时回家,暖瓶里都有热水,蒸锅里都有热饭。我们从没有考虑过我妈也是会累坏的,那时候我还小,学业紧张,哥哥和爸爸都是男人,也很粗心,所以我们安然享受着母亲带给我们的这一切,还以为我妈是个机器人,可以千年万年地活着,为我们活着,直到她被人从厂子里抬回家里,我们才都傻眼了。而且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连手术的可能都丧失了。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各个部位,我们无从得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病,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患上这个病的……难道她这样,就是因为时日无多的缘故吗?
每次想到这些,我都泪流满面。妈被抬回来的时候,基本已经不会说话了,但还能指着我的照片摆手,意思就是不要惊动我。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幕,我背书,坐在灯下复习,妈帮我把头发高高盘起,我穿着她用缝纫机做出来的清凉小褂儿,手边不是一碗绿豆汤就是一杯酸梅汤,还有花露水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妈替我摇着扇子,一下一下,有时她打瞌睡,摇扇子的手都不会停,还是会一下一下……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母爱吧。即使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可是爱孩子的意念却永远都不会停。
我享受过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失去的时候,才会如此痛彻心扉。
每当想到我今后的男朋友、我今后的孩子不可能再让我妈妈见到的时候,我就觉得悲从中来,就连活着都没半点意思。
上个月我见了我哥,拜托他把一些钱带给我爸。我哥就问我,你就不能去见爸吗,他很惦记你。我说,不。哥又说,你还不能原谅爸?我说,不能。最后哥叹口气说,其实男人远比你们女人想象的要脆弱。爸即使娶了别的女人也并不代表他不伤心,也许他正因为很伤心很无助很难过所以才赶紧找人来填补。
我觉得我哥说的这些道理怎么听怎么像强词夺理。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我哥早就不伤心了,他早就看开了,和我爸一样,对于我妈的过世,已经当成了过眼云烟。
妈,只有我还在为你疼为你痛。每每想起失去你,都像就发生在昨天。
我没法开始新生活,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是35岁的女人,都有了白头发,早已不再年轻,如果你活着,你一定会说,瞧,我嘉嘉都长这么大了,比妈妈还高了,都有白头发了。妈我记得,你就是很早很早就有白头发了,你还说要多吃黑芝麻。你看我就连这一点都那么像你。
我经常会在梦里梦到你。梦到你走过来走过去的,有时只给我个背影,不让我看到你的脸。有好几次,我都哭醒了,从葬礼回学校的路上,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以为我一辈子的眼泪都在那几天流尽了。想不到生命还在如此继续。又一个冬天到了,妈,因为你,我最怕见冬天玻璃上的水蒸气。无论在多么温暖的房子里,我都能切身感觉到,其实我早已无家可回。
闪存现场:
阿莱:爸爸今年多大了?
梅嘉:我爸比我妈大7岁,应该也有64了。
阿莱:就没再见过他吗?
梅嘉:偶尔吧,前几年祭拜妈妈的时候能看到,后来我就故意跟他们把时间错开了。
阿莱:为什么?
梅嘉:觉得他太假仁假义,已经有了新人,还会记得旧人吗?
阿莱:现在还这么想?
梅嘉:差不多吧。
阿莱: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不开心地活才算是对妈妈的一种追思和怀念?
梅嘉:我没想过。但我想,一个人如果忘性太大,忘记太快的话,是不是也太没心肝了呢?
阿莱:就像爱有很多种一样,追思和怀念同样也有很多种,有人喜欢表露,有人喜欢深藏。藏得深的未必不痛。甚至深处的伤口更痛,只是不足以对外人道。
梅嘉:也许吧,我承认。
阿莱:无论是父亲还是哥哥,其实并没你想象的坚强。也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健忘。不管面对还是逃避,都是人在极度悲伤下的正常反应,这两个人是你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至亲。如果我是你,就会替他们高兴,能够顺利度过这一关,打开新的一页。
梅嘉:那就没有人去记惦着妈妈了吗?
阿莱:用幸福去记惦,用新生活新面貌去记惦,难道不更好吗?
【阿莱手记·井】
人不能总坐在井里的最主要原因,一是容易成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再就是井底也不方便血脉流通,总是会越想井口越窄小,越想井口越窄小,看到有一片黄叶子落下就以为是秋了,看到有白碎屑飘进来就以为是雪了,看到有乌云偶尔遮住天就以为是夜了。
所以人势必要从井里出来,不论是瓶颈,还是悲从中来的心事。
我们大都深陷在自己的井中。
只不过每个人在井中看到的风景不一样,井口的深浅距离也各有不同。
所以想要从井底伸出头来,第一个要素也是最紧要的地方就是你得伸出手。你不伸出手,没人知道你在井里;你不伸出手,救援队来了也无从下手;你不伸出手,人家还以为你在井底挺美的,不需要救援。
好在每个人救援别人的时候,往往是会不经意将自己从井底救援出来。
所有的生死意念,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设障。
如果暂时拯救不出来自己,不如试着先去帮助别人,心情也是会传染的,不信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