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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诉人：江楠，女，28岁 ◎职业：医务工作者

　　我和弟弟都嫌弃他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是怎样的，我就知道小时候，我虚荣心特别强。怕自己家境贫寒被人看不起，怕自己老爸长得丑被人取笑。

　　我有过一段相当纠结的时期。虽然我出生在重庆市，但我父辈都是农民，我爸没有什么文化，只是小学毕业。因为家里穷，我爸从山里走出来进城，加入了山城 “棒棒军”的行列，就是用扁担帮人挑东西。

　　小时候，我曾经特别嫌弃我爸，就因为他又矮又丑，像武大郎一样。可能是我妈漂亮，才显得我爸很挫。我长得像爸也就算了，连我弟弟都遗传了我爸的基因，个子不高也不帅气。

　　这确实让人沮丧，就因为我个头矮小，不断被同学们取笑，搞得我有点恨自己的出身。那时候我年纪小，一直想不明白妈怎么跟其貌不扬的爸走到一起。我还傻乎乎地埋怨妈妈：“你这么漂亮，当年为什么非要找他这么个人呀?害得我们也长不高。”

　　妈妈假装咬牙切齿附和着我们说：“是啊，我真是老花眼了，怎么找他种人呦。”

　　这后来才听妈说，妈曾经结过婚，前面的男人生病死了，爸没有嫌弃过妈，对她非常照顾，所以妈就跟了爸。

　　妈要是打扮一下，绝对不比明星差。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妈嫁给我爸，真是委屈死了。我心里对爸成见很深，看他哪里都不顺眼，嫌他丑，嫌他说话大声，还嫌他话多啰嗦，连我弟也被我教唆得跟爸很疏远。

　　但不管我们怎么对爸爸不友好，他总是笑呵呵的，任由我们挖苦、嘲弄。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一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搬家是常有的事情。后来爸去了码头当搬运工，我们才在廉租房落脚。幸运的是，邻居家的叔叔，是船厂的工人，很有学问。他有个跟我同龄的女儿，我们成了好朋友。

　　跟那位叔叔比起来，我更加觉得我爸低人一等。人家爸爸一肚子学问，而我爸除了一身力气，几乎什么本事都没有。人家爸爸给我们讲文学、物理，而我爸，每次说的话题全是无聊没趣的家长里短，有时候还特爱吹牛。我跟弟弟不喜欢跟他说话，只要他一回家，我就跟弟弟躲去叔叔家玩。

　　那位叔叔戴着眼镜，我喜欢听他文绉绉地说话，他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对重庆之外的世界有了向往和憧憬。

　　他总给家里打电话

　　在我们老家的村里，很多女孩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可我爸坚持让我上学。可能因为他吃了没文化的苦头，才拼死拼活要让孩子读书出人头地。

　　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家里的经济压力更大了。后来爸去了村里一个表叔的建筑公司，但仍然逃不脱出苦力的命，他去的是建筑工地，工资比以前高了很多。

　　爸要离开家住到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我和弟弟都挺欢喜，觉得可以不再听他整天唠叨了。

　　那时候还是用磁卡电话，爸也学别人办了一张卡，没事就跑去工地的公用电话亭往邻居家打电话。先让妈妈接，然后让我和弟弟轮流接。

　　叔叔家真是好人，他们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叫我们听电话，次数多了，我们都不好意思了，人家反倒安慰我跟弟弟，说爸一个人在外头打工不容易，因为想家和挂念孩子，所以打电话就会多一些。

　　有时候妈妈忙做家务腾不出手 ，就让我跟弟弟去接电话，我跟弟弟经常是手拿着话筒，眼睛却盯着叔叔家的电视看，任由爸自己在电话那头唠叨。

　　直到我考上大学住校，爸还是那么黏人，经常往我宿舍楼打电话。我跟爸始终无话可说，他每次打电话就是问吃啥、睡得好吗、功课多不多、作业累不累这些不疼不痒的话。每次我不耐烦，就回他：“唉呀!爸，你烦不烦呀!我正看书呢，别老打电话好不好?”不管我语气多难听，爸从来都没有生气过，他总是嘿嘿笑着挂了电话，但还是会隔三差五照打不误。

　　有一次，同学见我跟爸说话不耐烦就说我：“多好的爸爸呀，还有空跟女儿嘘寒问暖，你都不知道我老爸有多忙，每个礼拜见一次都难，别说跟我唠叨了，你就知足吧。”

　　唉，她们哪里知道我的家世呀，她们的老爸要不是当官的忙正事，要不就是经商的忙着挣钱。我老爸就是一个闲人，我又怎么能跟同学们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甚至害怕让同学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爸到学校来看我了。当宿舍楼广播通知我校门口有人找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我爸。

　　他突然到大学看我

　　走出校门口，我远远看见矮小的爸爸缩头缩脑地站在那里，身上那件白衬衣已经洗得发灰，常年风吹日晒的脸黝黑而粗糙。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削好的甘蔗。

　　我怕同学们看到，跑过去劈头盖脸就开始埋怨：“你怎么跑学校来了呀，有什么事可以电话里说嘛。”他诚惶诚恐地看着我，“我准备回家一趟，路过你学校，想看看你……”

　　他支支吾吾说了很多，说要带我下馆子吃饭，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爸仍旧笑眯眯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半天，然后攥着一张皱巴巴的00块钱，塞给我之后转身走了。

　　我手里拿着钱，看着爸转身的一刹那，突然发现爸的鬓角有白头发了，他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点伸不直了。我心里酸楚了一下，正想再喊他，突然一个同学从背后窜出来： “嗨，江楠，那人是谁呀?”

　　我尴尬地笑笑没有回答，赶紧转身跑开了。就因为这件事，我还专门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转告爸，以后不要再来学校找我了。

　　大学几年，爸真的再也没有到学校找过我。当得知我又考上研究生的时候，爸才给我打电话。爸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又换公司了，而且还有统一的制服穿，可以省下买衣服的钱。

　　我以为爸找到了什么好工作，原来是一家物流公司而已，照样是给人家搬运东西出苦力，只不过比以前环境稍微干净一点，干活轻松一些。

　　那年夏天，因为我的学费要提前交，妈妈让我去找爸，看公司能不能提前预支两个月的工资。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爸，爸也没有想到。

　　那是一个货运码头，一望无际的场地没有一点阴凉，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水泥地，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像要把人烤焦似的。清一色的蓝色工作服，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货柜车、运货车、工具车、起吊机，都在忙碌着，我根本看不到爸的身影。

　　我问别人，他们倒是很热心，指给我看。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远远地看见爸站在太阳下指挥运货车倒车，矮小的身影像一个句点。

　　第一次到工地见他

　　我慢慢走过去，看见车停稳之后，爸跟其他人开始搬卸箱子。爸应该是这群人里面年龄最大的，他的腰都压弯了，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爸头上的白发很晃眼，明显多过黑发。而且他额头前有一块疤痕，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爸，所以这道疤痕何时有的，我一无所知。

　　那一刻，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在这火炉一般的高温酷暑之下，爸的脸被烤得红肿，看着他气喘吁吁满脸大汗的样子，我的眼泪更汹涌了。我突然记起，爸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要如此遭罪，就为了这个家，为了供我跟弟弟。

　　“爸!”我再也忍不住心酸，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他一声。爸突然看到我，愣住了，但很快就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当他看到我眼里的泪水，吓了一跳，赶紧问我受了什么委屈。我想要抱爸的胳膊，爸吓得赶紧推开我，紧张地说：“爸爸满身都是臭汗，好脏好脏。”

　　忙碌中的工友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停下来问：“老江，这是谁呀?”爸无限骄傲地说：“这是我女儿，刚考上研究生。”

　　爸嘿嘿地笑着，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扬眉吐气抬起头跟人说话。休息的时候，大家聚拢在风扇前，爸一一把我介绍给他的工友们，看到周围人羡慕赞许的目光，爸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笑得那么开怀，似乎每个褶皱里都饱含着甜蜜。

　　工头听说爸有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儿，立刻宣布当晚收工请大家喝酒庆贺。那天晚上在大排档，大家啤酒随便喝，好菜随便点，我恭恭敬敬给各位叔叔长辈敬酒，听着大家羡慕嫉妒带祝福的话，那个瞬间，矮小的爸爸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高很高。

　　从没有见过爸如此高兴如此豪气，我陪着他开怀畅饮，跟每一个工友干杯，爸很快就喝高了。爸喝着喝着就掉眼泪了，他揽着我的肩膀说：“我的好娃儿，爸没有白疼你，你可给爸争了一口气。”

　　我的眼圈也有点发红。“爸，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伏在爸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爸唠叨了一阵之后，倒在凳子上睡着了。工友们把爸背回了集体宿舍，趁着爸睡熟，七嘴八舌跟我聊爸在工地上的那些事儿。叔叔们一再叮嘱我，上学不能上傻了，以后要孝顺爸，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我从工友们嘴里得知爸的伟大。这个小个子男人，为了我和弟弟的学费，别人不愿干的危险活儿，他都会去干;他经常去卖血，有一次卖血回来没有补充营养，在工地上晕倒，额头缝了几针。怕家里人知道，他两个月没有回家。

　　而我以前，却那样对待他，居然嫌弃他这么多年。想起自己年幼无知的所作所为，我就无地自容，心如刀绞。

　　还好，这一切醒悟还不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