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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话】
仇恨能让一个人疯狂到什么程度?
这是个不可想象的问题,也是人们不愿提及的问题。如果你对一种伤害感到切肤之痛,那么你被激起的仇恨是强烈的,有随时爆发的可能,可是,这种恨并不可怕。有那么一种仇恨,它从久远之时就在你心灵的某个角落开始萌芽,经过漫长的时光长成参天大树,或许你只是在生命中的一些不经意的时刻,或在一个偶然的噩梦之中,你才能触摸到它稍纵即逝的魅影。它像一只鬼手,牵着你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仇恨着,报复着,可怕的是,这种仇恨终生不得消解。 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是不能随意对你的所作所为进行评价的,你有很多无奈。谁不想过得舒服,被心爱的人疼呢?看完你的故事我很难受,祝福你!
从陈郁的外表上看,她应该是个很稳重的人,显得相当干练,看上去就不是个“一般人”。但是,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她的眼神一直游移不定,都在刻意回避我的目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时刻在等待着惩罚。她又不能逃避,也许她感到无处可逃,也许她已不能再忍受这种“精神逃亡”的煎熬。
几年前,我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事后我想啊想,但在好长的一段时间之内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动机是什么?
那天正巧我妈妈去大姨家了,家里只有我和爸爸,都下午5点多了,我正在厨房做饭,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后进来的是两个农村人(一望可知,是从生活条件很艰苦的农村出来的),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我正后悔没有在门镜里看清楚就这么轻易地放进两个要饭的人来,马上要把他们轰出门去,就在这时,就听到坐在沙发上看报的爸爸大叫了一声。我回过头去,就看见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个老太太,手里的报纸也滑落到了地上,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一个名字吧。那老太太倒是显得比较平静,但眼里也是含着眼泪,她慢慢朝我爸爸走近了两步,又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回身拉过还站在门口的那个男的,对他说:“国生,给你爸爸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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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11点多钟,按照爸爸的意思,把母子两个人安顿到一家比较干净的旅馆以后,爸爸才原原本本地把来龙去脉跟我说了出来。我爸爸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从农村进城的,在城里的一家厂子当学徒,也算正式在天津扎下了根。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认识了当时是厂劳资科科长的女儿(就是我妈妈),我姥爷看我爸爸老实本分,又是从农村来的,家庭背景也清净,而且我姥爷家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正想着招个上门女婿,就这样,把我爸爸招了赘。
其实,那个时候,爸爸已经在老家结了婚,而且临出来的时候他的老婆已经有孕在身了。但他哪里有条件把农村的妻子接到城里来啊,就连自己能不能待下去还是个很大的问题。忽然让劳资科长的千金看上了,攀上个城里有点势力的家庭,娶个城市的老婆,这在当时对于刚来到城市的爸爸来说,简直就像一步跨进了天堂。说得简单一点,也就是一出现代版本的《秦香莲》而已。开始的时候,爸爸还偷偷往家里寄钱,后来觉得被发现的风险实在太大,出了事情就什么都完了。我爸爸在老家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就狠狠心断了同老家妻子的联系,而那边也就一直没有了音信,就这样一过就是几十年,也不知道那位农村的老太太是从哪里鬼使神差地打听到了我爸爸的消息,找上门来了。
后来据她说,在几年前就知道了我爸爸的消息,但那个时候她早冷了找我爸爸的心,一个人带着儿子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知道就算找到城里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她也不稀罕我爸爸的什么补偿。可是,就在前几个月,他儿子总觉得头疼,到县里的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带着孩子到市里的医院一查,原来他的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必须要开刀才行。做手术需要很多钱,这根本不是他们这一对农村母子能承受的。万般无奈之下,老太太才决定来城里找我爸爸。
爸爸的故事就这些,但也算石破天惊了,我活了快40年,这种事情只有在电视上看见过,没想到竟然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陈郁语速很快,好像在说着一件别人的事情,实际上,这也确实是别人的事情,只不过是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非要在这个故事里为自己谋上个主角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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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那个农村老太太的印象很好,那是因为她对我很好,从很拘谨地坐到我家的椅子上开始,她就不停地偷偷打量我,眼神里露出的那种感情让人觉得很温暖,那种关心的眼神我甚至从来没有在我妈妈的眼睛里看到过。她虽然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但从外表看来,也就是衣服破旧一点,说话声音土一些,但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的,显得非常柔和,丝毫没有乡下女人的那种粗门大嗓,和我妈妈的蛮横霸道正好是相反的。她见我对她真的没表示出什么反感,甚至还主动热情地叫了声“阿姨”之后,竟然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我把他们安顿在旅店要回家的时候,她紧紧拉住我的手,说让我等等,然后就转身进了卫生间,隔了好长时间才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镯子,说这个镯子是她的陪嫁,戴了几十年,既然我是我爸爸的女儿,跟她也算有缘分,要是我不嫌弃,就把这镯子送给我。我当时也没有留意,实在拗不过,就收下了,可回到家里一看,镯子真的很好,拿给我一个学珠宝鉴定的朋友一看,说至少也值个几万块钱。我想这不行,人家为了给儿子治病正在为钱发愁,她不知道这个镯子的价值没关系,既然我知道了,她卖了镯子就可以给儿子治病了。我不能就这么把这好东西收了,我得还回去。我把镯子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娘儿俩,开始老太太很惊讶,但当我把镯子还给她的时候,她却说什么都不要,说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了,农村人虽然穷,也不至于办出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还说我收了她的镯子她很高兴等等。没办法,我只好作罢。我临走的时候告诉她,她儿子看病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包了。
国生的手术很成功,花了不到三万块钱,都是我掏的腰包。我又给他们娘儿俩花钱租了一个单元,离我爸爸家也就是两站地的距离,我对他们说,先在这里把病彻底治好,别着急回家。说来也巧,我们单位的一个关系单位招收合同工,待遇不错,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国生报了名,跟人家一说,还真成了,从此,他们两个人就算暂时在市里住了下来。
陈郁皱起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她说:其实,事情到这种地步也就该停止了,很圆满,就算大家都温暖了一回。但我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接下来的事情中,我扮演的角色离中心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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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娘儿俩住在别处,一般也不和我们联系,可我爸爸算受了病,一见我就唉声叹气,说什么年轻的时候对不起人家,让人家守了一辈子寡,还替他拉扯了这么一个大儿子等等,虽然再深一点的话他没有说,但我听得出来,他对原配夫人还是有感情的,尤其到了现在的年龄,对对方的思念似乎尤其加深了。我知道,爸爸这些话也就是跟我说说,虽然我还有两个妹妹,但在家里,她们都是和妈妈一个阵线的,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谈得来,有什么话都是我们两个说,几乎无话不谈。我很清楚爸爸的心情,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太了解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了,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没少吵架,我妈妈典型一个小姐脾气,家务活一概不会,吃好的穿好的,一言不和就大吵大闹,这些我们都习惯了。
爸爸由于从结婚时就矮了妈妈一头,每次战争的胜利者总是妈妈,作为失败者的爸爸从最初的不服气,到后来也就只剩下唉声叹气,甚至是漠然的心态了。我记得很清楚,有两次他们吵得特别厉害,甚至都到了要办离婚手续的程度,原因是妈妈怀疑爸爸在外面有“相好的”,到底有没有我也不清楚,爸爸也没说过,但我记得有一次在他们吵架后我和爸爸说,你要是真有个相好的我也不反对,至少可以有个感情倾诉的对象,不至于把你挤对疯了。当时爸爸看着我,眼泪都流下来了,除了叹气也没说别的。
思前想后,我有了一个大胆而又有悖常情的主意,我想撮合爸爸和农村来的阿姨,哪怕不能结合,让他们互相慰藉一下也是好的。我把我的想法跟爸爸说了,他惊讶地看着我,好久没有说出话来,他不相信,还以为我是替妈妈来试探他的,在确定我是真心的以后,他没有拒绝。
我给我的大姨打电话,说想让妈妈去住一段时间,因为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妈妈也照顾不了,我们做儿女的一下子照顾两个老人有些困难。大姨很爽快地答应了,妈妈也不反对,因为平时她们姐俩就常串门,更何况大姨是一个人守寡,巴不得有个人跟她做伴呢。我跟大姨说好让妈妈住3个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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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我找到了国生的妈妈,说爸爸最近身体不好,而我的妈妈又不管他,自己一个人到外地旅游去了,爸爸很需要人照顾,问她是不是暂时搬到我爸爸家来住,顺便照顾照顾他。她开始的时候很犹豫,觉得这事有点离谱,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妈妈会发现,但在我的劝说和保证之下,她就答应了。
于是,爸爸和原配夫人还有他们的儿子就住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是什么感受,是感到幸福还是别扭,反正我是高兴极了,我自己都奇怪这是为了什么。
陈郁止住话头,抬眼看着我,我读不懂她眼神的含义,但她微微上扬的下巴却让我有了这么一个理解:尽管你们不理解,尽管这有悖于人伦天理,但我就这么做了,而且,我不后悔。
说说我的妈妈和我的关系吧。从小到大,妈妈对我不好,就像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样,相反,她对另外两个妹妹倒是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给她们,很少有我的份儿。我很小就想知道为什么妈妈对我这样,但一直没弄明白,直到渐渐长大了,才悟出点什么。妈妈骂我时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要我命来的孽种!”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还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才从大姨嘴里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原来,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差一点没要了妈妈的命,后来连医生都说我们母女一块儿活下来真是万幸,大概妈妈是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和我结下了疙瘩,而且这个疙瘩越长越大,终于发展成为我和她之间的毒瘤。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多的时间精神有些不正常,而这却是我妈妈一手造成的。我家的邻居是一对残疾夫妇,一个肢残,一个聋哑,他们有个儿子却很健康,和我一样大,叫宋新。我们从小一起玩儿,感情很好,他也许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性格很孤僻,我们那一片儿那么多孩子他谁也不理,就和我好。而我呢,在家里经常遭到妈妈的打骂,常被轰出家门,甚至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都不让我进家门,他就经常把我领到他家,虽然吃得不好,但他们一家人都很重视我,对我很好,我们的感情是从小培养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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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妈妈极为反对我们俩交往,尤其是我们都上了初中以后,只要一看到我们俩一起放学回家,就会站在门口骂街,说什么谁家的野孩子也不管教管教,就知道勾搭小闺女。我妈妈还经常因为我和宋新接触,有时候就因为我们俩在门口碰上说了一句话,回家她就骂我,说我和谁好不行,非要和那么一个家庭、那么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孤僻的孩子在一起。但她的反对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反而更想见到对方了,也更珍惜每一次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就在我们高中毕业的那一天,我们就做了那种事,我们还发誓一定要做夫妻。
后来我们的事情被我妈妈知道了,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还到宋新家闹。那次我们真的都害怕了,她把宋新家闹得翻了天,我真的没见过妈妈那个样子,那简直就不是人的脾气,说是个野兽也不为过。闹到半夜我们回了家,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楼道里的吵嚷声惊醒了,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和“咚咚”的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墙的声音,我跑出家一看,只见宋新的爸爸头上全是血,他的妈妈就倒在家门口,脸色煞白,已经晕了过去。邻居看到我出来了,一下都安静了下来。原来,宋新在我妈妈去他家闹过之后,半夜就一个人出去了,早上派出所的警察来通知,说他卧轨自杀了。
说到这里,陈郁哭了,而且哭出了声音,弄得邻桌的人直往我们这里瞟。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陈郁赶忙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巾擦干了泪水,而且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你看我,都过去这么多年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妈妈对我做过的事情。那以后的一年多里,我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还被送去医院几次,后来才慢慢好了起来,再也没有犯过病,又像好人一样了。
我的同事和同学也不知道我还有那样的一段经历,但我知道,我心里的伤是永远也愈合不了了。我经常做噩梦,每次都是梦到妈妈的脸,那么狰狞地在宋新家闹,她在他家撒泼打滚,什么难听的都骂得出口,我还看见爸爸和我都跪在地上求她,可她连理都不理我们,不,不是不理,她一脚把爸爸踢开,抓住我的头发就把我的头往墙上撞。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梦总是重复,有的时候白天本来心情很好,很高兴,但夜里也会忽然梦到那种情景,真是奇怪,看来,它已经深深在我的血液里扎下根了,我这一辈子也别想摆脱这个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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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阿姨在我的安排下一起住了3个月,等妈妈回来的时候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心很粗,平时对家里也不关心,也不干什么家务,所以她对一些细小的线索不可能发觉。阿姨和国生又搬回自己租的房子里去了,但什么事情都一样,开了一个好头,好戏迟早会上演。
不过,这中间还有点小插曲,搞得我很头疼。国生那个单位效益不好要裁人,他下岗了。他没了工作家里一下子没了收入,情急之下就来找我,那个阶段正赶上我的工作也不顺利,关于职称的事情把我搞得也很堵心,就没有理会他的事情。他就一次一次找我,后来实在被逼急了就到我单位找我,弄得同事都隐隐约约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但是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得替他找工作呀,因为我一直不想让爸爸和阿姨断了这段缘分,你说奇怪不奇怪,就算我是个孝顺的女儿,也没有这样孝顺的啊。
说来也是国生运气好,我把他介绍到我们单位的三产,在一家酒楼里帮忙。他很勤快,也懂得了一些跟城里人的相处之道,一年后他就当上了领班,后来又升为大堂经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娶了老婆,带着阿姨,他们三个人过得还很不错。
但是爸爸和妈妈过得就不那么舒心了,按理说,都那么大岁数了,年轻时候的脾气也该收敛了吧,但是,他们两个人却比以前吵得更厉害了,还整天嚷嚷着离婚,有时候真让我们做儿女的都觉得没脸见人。吵完架爸爸就躲在一边流泪,眼睛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别人不知道,可我心里清楚,他是怀念国生的妈妈,他的原配夫人。我真看着他可怜,思来想去,终于有了办法,我就和妈妈撒谎说我们单位组织旅游,要带上爸爸一起去,而且这一去就是个把月,这样,就可以把爸爸安排到阿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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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一次让妈妈逮了个正着。事情很简单,我在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妈妈,就这样露馅了。
这次爸爸惊人地坚决,把责任统统揽到自己身上,而且说什么也要离婚,最后,我的爸爸和妈妈,这对本来被老天牵错了红线的夫妻终于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分手了。爸爸、阿姨和他们的儿子住到了一起,遂了心愿。
但天意呀,天意就是那么残酷,爸爸过上舒心的日子还不到一年,就因为心肌梗塞去世了,不过,他这辈子也算在结束前有了一点温暖。
我问陈郁:你母亲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说:妈妈现在一个人住,很孤单,曾经去看过她两次,但都被妈妈赶了出来,不过妈妈也有了很大变化,她不再对我破口大骂,好像她这一辈子也骂累了。
我问:你现在还恨你母亲吗?
陈郁沉默了好久,说:我压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恨她,毕竟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呀。
我说:从你做的这么多事情来看,你究竟是为了父亲的幸福呢,还是为了报复你的母亲?
陈郁诧异地瞟了我一眼,说:我也总这么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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