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作者:清秋子 | TXT小说下载 | 返回目录:90章/90章 | 上一节

日期：2011-12-2708:23:46
      
      　　一看到阴阳两隔的老同学，六莲就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的脸孔，仍然有昨夜的痕迹，有一丝惊悸尚未消散。六莲轻轻走到霍井石的遗体前，把他身上的被单掖了掖，刚开口说了一句：“霍井石，你连婚都没结呀……”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她两步奔到霍母跟前，蹲下，握紧了老妇人枯瘦的手。霍母一惊，又拍着腿，声音喑哑地哭起来。马寡妇在一旁，连忙劝慰。吴老伯默默看着这情景，面色凝重，臂膀不住地颤动。
      
      　　霍半这时清了清嗓门，对众族人说：“事故，就是天灾，怨不得谁。井石这小仔殁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看这样子啵，抚恤金，我担负一点，出一万，日后从鳖场的赢利里头刨出来；公司出两万，拿现钱。这算是公平合理了，你们有谁不服气，就去帮小仔家里打官司。”众人又喧哗起来，可是这次，没有了统一意见。有人觉得不公，但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吴老伯，突然开口了：“霍队长，这是一条人命呀！”六莲也站起身来，满面惶惑，看看霍半，又看看若川。霍半尴尬了一下，但马上镇静下来，说：“老伯说得对。可是人死了，活不过来，我们对得起小仔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意思，白助理呢，你同意么？”众人的眼光，一下就都投过来。若川感觉到了老伯的炯炯目光，直盯着这一边。六莲的眼光里，也有一种期待。可是，自己能说什么呢？这样大的一个世界上，真正属于自己掌控的，能有多少？无力感，仿佛山一样，把白若川的内心彻底压垮了，他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地点了点头。在一瞬间里，他看到了，老伯的眼睛里冒出了愤怒；六莲原本清澈的目光，也猛然黯淡了下去。堂屋里，有股窒息人的气氛。
      
      　　霍半抓住时机，又威胁众人道：“我霍半文不能、武不能，但不管怎样，我是霍家的人，照管着村里的事情。小仔这个事，如果我摆不平，你们谁有本事，谁就来搞！”族人被霍半的权威压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的火气，似乎是在空气里四处乱窜，找不到地方宣泄。马寡妇眼睛红红的，叹息了一声：“三万！为几只鳖，造孽哟！”六莲终于忍不住，上前扯住了若川的胳膊，说：“白助理！霍井石，他是为你们……死掉的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怨愤。跟若川一同来吊唁的工人，联想起老金的遭遇，也都内心不平；可是受着身份的制约，不能多言，只在心里咒骂着。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个粗壮的人来，高声说：“开玩笑！三万？死了一只水牛么？”
      
      　　来人，是朱老板。朱老板今日仍穿着低调的布衣服。连日里，他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做工作”，今天一听到消息，就赶到了霍井石家。这句打抱不平的话，引燃了众人心内的干柴，吵嚷声又一次爆发了。朱老板见效果已经达到，接着便又说：“这样吧，霍队长有难处，白助理也很难，毕竟还要混碗饭吃嘛，就不要为难他们了。这丧葬费和抚恤金，我也来出一点儿，十万！再加上他们的三万，这可怜的小仔，可以入土为安了。丧事余下的钱么，就给这家翻盖一下房子吧。”众人“哗”地一声惊叹，目光里，甚至有了景仰的意思。只听得纷乱中忽然响起一声嘶喊：“恩人呀——”人们见到，霍母颤巍巍地从凳子上起身，扑到地上，给朱老板磕起头来……
      
      　　在众人的惊异和喜悦中，吴老伯“哼”了一声，拉起六莲就走。走到堂屋的门边，六莲忽然停住了，呆呆地望着若川。她脸色惨白，嘴唇颤了几下：“你！你……”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下来。吴老伯脸色铁青，回头看看，一语不发就拽走了六莲，把一道锐利、鄙夷的目光，留给了若川。若川像是被一柄利剑刺中，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了。这时，只感觉到朱老板凑了过来，在混乱中低声说了一句：“快撤吧，小伙子。夜长梦多！”若川听了，一阵天旋地转。
      
      　　(待续)
      日期：2011-12-2711:59:00
      
      　　66、尾声
      　　整整十四年过去了。这一年的初秋，白若川终于鼓起勇气，驾车去了一趟莲塘村。一路上，在他的内心，有一条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在慢慢裂开，犹如溃坝的前夕。路很长，终于可以望见莲塘村了。眨眼之间，那铺天盖地的绿荫就把车子吞没了……这里，就是十四年来梦绕情牵的地方吗？东葛岭的轮廓，还是那样的熟悉；但田野上的细节，与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很不同了。早先的青石板路已不复存在，一条水泥村道取代了它。若川吃力地辨着路，慢慢开着车，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蜿蜒的长墙。这道墙，把他记忆中的莲塘村拦腰切断，分割出去了一部分。他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朱老板想要建造的高尔夫球场。朱老板的狂想，终于变成了物质的东西，比当年的鳖场蛮横了不知多少倍，并且要永久地横亘在这片乡土上。
      
      　　沿着墙边的水泥路，他把车开进了村。前面就是那一片高高的龙眼树了。白若川心跳得厉害，眼睛湿润了——那就是老屋呀，它更衰老了，屋脊上的草，长势很疯狂。此刻的情景，与曾经几百遍的想象，一点儿也不一样。老屋没有声音，没有炊烟，大门是紧闭的，挂了把生锈的锁。门前一片荒芜，好像很久都没有人住了。她不在这里了！六莲，当年十八岁的小姑娘，算来今年应该三十二岁了，她嫁去了哪里呢？老伯也不在这里住了，他老人家又会到哪里去？是跟女儿在一起吗？身体现在怎样了？老伯啊，如今连我都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若川把车缓缓开过老屋门，在记忆里搜索那个夏末的黄昏。车速已经慢得跟走路差不多了，一点点在移动。他忽然听见，老屋里有欢笑声，像是天堂的笑声，明亮，纯净。他赶紧把车刹住，再侧耳听，却是寂然无声。那是幻听，那是十几年前的笑声啊！一股热泪，从肺腑深处涌出，他不敢停下来，更不敢下车，怕自己撑不住。从侧窗他又看了一眼老屋，老屋依然如故，包括所有的细节。只是那把铁锁，像缄默的嘴，永远不会再说什么了。
      
      　　正午时分的小村，除了虫鸣和鸟叫，到处都静悄悄的。高尔夫球场像个巨大的伤疤，延展在地面上，差不多毁掉了整个田野，让人透不过气来。再往前面，就是当年的鳖场，看上去已有些颓败，但墙头却明晃晃地装上了监控探头。白若川把车停下来，熄了火，跳下车来，望着鳖场大门。
      　　就是这里啊！那是多少年前了？十几年的时光，对于中年人来说，比高尔夫球的滚动还要快，当年六莲把骨头汤熬好，送到这里，那时候飘着的香气，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六莲，我的六莲！你的眼睛，还那样清澈吗？你的声音不会变吧？你还爱笑吗？还那么倔强吗？我后来终于懂了，你，还有老伯，你们才是真正的好人，才担得起“良心”这两个字。
      　　这时，鳖场里有人走出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完全不可能认得白若川，他问：“老师傅，找人么？”若川说：“不找，我路过。这里还在养鳖？”小伙子说：“养啊。”若川就问：“那霍队长呢？”小伙子感到意外，看了一眼来客，说：“他不当队长了，就只当鳖场老板。”若川有些紧张了：“他在？”小伙子说：“没有。”若川松了一口气，他注视了一会儿当年的那座“炮楼”，百感交集。
      
      　　这，就是我的卧龙岗，我的茅庐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月，那时候，就是从这个“炮楼”上走下来，沿着一条石板路，走近了六莲的。你知道吗，六莲，在我的心里，你早就原谅了我，已经陪伴我很多年了，形影不离。我们就这个样子，一直走到来世吧。现在你在我的心里，就不会有人再欺辱你了，不会有了。六莲，你听到了吗，布谷鸟又开始叫了……
      　　鳖场的小伙子，肩头上搭着一件工装，与白若川擦肩而过，朝村中走去。他回头看了陌生人一眼，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脸上就全是泪水了？
      　　【注】本文所引英国诗人T.S.艾略特《荒原》中的诗句，系采用已故翻译家赵萝蕤先生(1912-1998)的中译文。
      　　2011年7月23日定稿于海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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