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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SUNNY 整理 丑丑
做引产手术前,我反悔了,怎么也舍不得把这个小生命从我身体里拿走。
不好意思,这样躺着跟你讲话,不太礼貌。我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月了,还要再躺两个月。
我这个腰椎病19岁就开始了,可能以前练舞蹈时受的伤。这回不得不做了融合术,现在手术部位还有点痛。
躺在床上不能动,我正好可以梳理一下自己走过的路。
我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学校毕业就进了一家国有外贸公司。这是个令众人羡慕的铁饭碗。
26岁我嫁到上海。上世纪80年代,上海的住房依然紧张,婚后,我们与他父母同住,由于婆婆的严重恋子情结,使我的婚姻生活很别扭。
婆婆总是关心着我们夫妻的睡姿,常常会到半夜,在我们房间门口张望,因此我的睡眠特别不踏实,我多次提出能不能关门睡觉,丈夫怕母亲不愉快,坚决不予采纳。
婚后5个月,我怀上了我的女儿。为此,婆婆几乎要崩溃。丈夫顾及母亲的情绪,也动员我终止妊娠。
但就在做引产手术的前几分钟,从B超单上我看到了“见胎心,胎儿发育正常”几个字,我反悔了,怎么也舍不得把这个小生命从我身体里拿走,我平生第一次任性地从医院跑回了家,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就这样,我做了妈妈。
忽然觉得我给孩子的爱过于苍白,我对女儿发誓,妈妈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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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做了奶奶后,婆婆的恋子情结有增无减。婚姻终于在熬过3年之后,痛苦地解体。我在上海举目无亲,甚至没有安身之处,两岁的女儿被迫留给了前夫,我净身出户。
第一次感受到了异地单身生活的艰难,当年的上海还没有租房市场,借住房子只能靠朋友同事帮助,住的地方越搬越远,最后借住到浦东郊外一个废弃的孤楼里。每天上班单程两个半小时,转四次公交车,还要摆渡。这迫使我下决心调回了杭州。
离开上海后,我想起女儿就以泪洗面,每天盼着周末快点到来。一到周末,我就坐火车奔去上海,尽我所能给孩子带去母爱。为节省时间和费用,我每次去都住离孩子家最近的防空洞改成的小旅馆,第二天一早就能把女儿接出来,周日晚上送孩子回家后,再坐午夜11点的火车回杭州,不耽误第二天上班。
这样的生活也持续了将近两年。记得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和以往一样,在太阳下我用大衣裹着酣睡的女儿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一阵大风刮来,女儿冻醒后哇哇大哭,我也跟着流泪,觉得特别无助。忽然觉得我这样给孩子的爱好像过于苍白,我得振作起来,我对着女儿发誓,妈妈一定要努力工作,做出成绩来。
每一条未知的路都像赌博,不知道通向的是幸福还是痛苦。此时,我的路很清晰,我要做出成绩,让女儿为我骄傲!
1992年,我因为业绩显著,升任公司副总。
后来全国外贸大滑坡,公司出台了职工可以停薪留职、自谋出路的政策,我毅然地踏上了自主创业的路。这一走,就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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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任反季节食用菌生产基地总经理。我打点行装,带着满腔热情北上。
自主创业当然选自己熟悉的外贸业务,我把公司设在了上海,虽然辛苦,但一切都能按既定目标前行,很快与不少国内外优质客户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还在经济上打了翻身仗。
有了积蓄,我第一件事就是带上女儿,选遍上海商品房,终于买下了我们母女都很喜欢的房子,我们终于可以尽情地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了。
1998年,中国的食用菌在日本很畅销,我的客户之一日本三义株式会社每周都要从中国进口鲜香菇近400吨。
由于我的扎实外贸功底和严谨的做事风格,我公司成了该会社的国内代理,负责货源组织,验货发货,报关报验,物流结算,合作非常顺利。
因为南方夏天温度过高,不适宜食用菌生长,一到夏季就无法保证供货,2001年7月,他们决定在中国东北建立自己的反季节食用菌生产基地。
日本公司董事会希望与我合作开展这个项目,老板专程从日本赶来和我做了长谈,只给我三天的考虑时间。这三天对我来说如同三年。
慎重考虑后,我同意担任这个项目的总经理。我把自己的公司并入了日本公司。
三天后,我打点行装,带着满腔热情北上了。
生活非常艰苦,对我这个一直在大都市生活的人,真是天大的考验。
初到东北,我彻底傻了眼。盛夏季节本该一片绿意葱茏,可那是个煤都,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点绿色,就连空气也是黑色的。
我们项目所在的村,比南方农村要落后整整30年,驴车是当地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晚上除了偶尔能看到拖拉机开过的灯光外,一片漆黑。这与绿树成荫、大街小巷干净整齐、霓虹闪烁车流成河的美丽杭州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种生活对我这个从没下过乡、一直在大都市生活的人,真是个天大的考验。
但是一旦做了决定,就有了一份责任。担子交给你了,不管多难你都不能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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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厂初期,一切从节约出发。我们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第一次睡大炕。大家睡成一排,头朝外脚朝里,那里的灶台都和膝盖一样高,灶膛和炕相连,离灶台最近的地方叫炕头。听说贵客才睡炕头。我被安排睡在炕头。
7月份了,他们还烧炕,说是为了干燥。晚上躺在炕上,像在烙饼。实在热得受不了,哪里凉就往哪里滚,半夜滚到了炕梢。
第一天晚上我几乎没睡。眼睛就盯着墙,上面有四五个蜈蚣爬来爬去,房间里老鼠窜来窜去,有时候还会爬上炕。电灯线有平常的三四倍这么粗,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苍蝇。
最可怕的是上厕所。所谓厕所,其实就是地上挖条沟而已,离住的地方有近50米。满地都是粪便和又粗又大的蛆虫。根本没地方落脚,要进去就得踩死很多蛆虫。
两个晚上我都不敢合眼。到了第三个晚上实在困得不行,终于睡着了。
饮食也不习惯。吃不惯东北菜,咽不下去。我就天天吃花生米,煎的,煮的,炸的,连着吃了一个月。
说起吃饭,夏天,那里的苍蝇实在是太多了。一碗饭端着,不停地有苍蝇飞来停在碗里。一不小心,苍蝇就吃到嘴巴里了。
当地农民很穷,但是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向我表达善意。
开始工作了,争取农民的支持腾出地来建农场是头等大事。按公司计划,必须赶在当年十月底上冻前开工生产,我几乎整天都跟农民泡在一起,农户家的炕头成了我的办公桌。
等到32户人家全部谈好,已经比预定开工时间晚了23天。
农时不等人,我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必须在10月底第一场雪下来以前完成车间和大棚主体工程建设,具备生产能力,否则要再耽误一年.
工程队不分昼夜地赶工,我一边办理公司工商注册手续,一边招工、培训,还充当工程监理,一有空就泡在工地和工人同吃同住,在一百亩的工地里来回穿梭,常常跑得腿脚浮肿。那段时间非常非常累,回到住处倒头就睡。
基础工程终于在10月底前完成了,看到完工后的农场整齐漂亮,方圆几十公里小有名气,愿意来这里打工的村民络绎不绝,心里的成就感不言而喻,辛苦也抛到了脑后。
创业初期的“资金、产品、市场”三关闯过,我又面对新“三关”,那就是人事关,管理关,客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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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偏远农村,搞农业项目,城市白领根本不屑应聘,高薪引进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也因不甘艰苦和寂寞无法稳定。员工呢,大多是散漫惯了的村民……
过程中我经历了无数艰辛,还是因为农民兄弟的理解和支持让我终于走过来了。他们很淳朴,常常会拿来各种自家种的水果或蔬菜,问我见过没有?如果我说没见过,第二天早上,我的门就会被各式各样皱巴巴的袋子堵住了。他们很穷,但是他们用这最朴素的方式向我表达善意。打开门,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就掉下来了。
亲历排山倒海而来的特大洪灾,亲眼看到鲜活的生命转眼消失……
虽然冷,下雪是真美。一场大雪过后,农业园区里的水沟全被填平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清晰地看到老鼠跑过留下的爪印,还有尾巴拖过的痕迹。感觉置身童话世界。
看到鹅毛大雪,开始很激动,转眼就傻了,怎么开车呀。
记得第一次雪地开车,当地人跟我说不用怕,东北的第一场雪不滑,别慌就行了。
壮着胆子出发。中间必须经过一段盘山公路。我还是害怕,我把车停在山脚下,给妈妈和女儿打了电话,但不敢告诉她们我的处境。心里就想,如果不小心掉山沟里了,这就是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了。
我跟女儿说,妈妈现在有点事情,三个小时以后会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接不到妈妈电话,你就打到公司去,让公司的人来找我。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足足开了四个小时。
2005年夏天,公司所在地发生了一次特大水灾,我亲历了原来只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见到的场景,亲眼看到洪水排山倒海而来,许多公路和房屋顷刻间化为乌有,身边鲜活的生命转眼消失……
为赶去公司安排抗灾,我也只差几秒钟就连人带车被冲走,真是惊心动魄。水灾过后,我安排了遇难员工的丧葬及家属的安抚工作,又安排了公司受灾工程重建,其间我接到了无数国内外朋友和客户的慰问信和慰问电,也受到了当地政府的关怀,很是感动。我在日记中写道:“亲历这次惊心动魄,让我更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友谊的珍贵,心与这片黑土地更亲近了,曾经的一切不平也都不争不怨地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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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来农场看过我一次,心疼得直落泪,执意要带我回杭州。女儿长大了,问我为什么要如此自虐地工作生活,让我给她一个理由。当地人也很好奇,看我柔柔弱弱,讲话轻声慢语的一个都市女子,怎么会大老远单枪匹马过来干这些应该由一群男人干的活?我都淡淡地回答:只是责任使然,命运使然。
疯了一样满上海转,专往热闹的地方开。每一盏路灯光都那么美那么温暖。
其实说不想回杭州也不是我的真话,我也很留恋城市的精致生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日晚上,听着外面狂风呼啸暴雨击打窗户声,看着窗外的那片漆黑,心里的孤单无人知晓,忽然特别想念女儿,想念城市的灯光,想念远方的亲人。我没加思考,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行李,一夜未眠,没等天彻底亮透,就迫不及待只身去了机场,生怕晚一刻就会改变主意。
面对售票大厅我却犹豫了,开始思前想后,一边想一边落泪。我这样一走了之,那么多跟着我的员工,他们怎么办?没做完的事情,谁来继续?其间,公司也派过很多人去辅助我。其实他们来的时候,条件已经改善多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厂房、宿舍,生产也上正轨了。但他们都忍受不了寂寞和艰苦,一个月不到就纷纷逃走。而我却没有退路。如果说当初投入事业是为了给女儿一个交待,那么到后来,工作已经变成我的责任。而在东北近乎苦行僧的生活,从某种角度说,或许也是为了填补内心感情的空白吧。
我在机场一直犹豫到下午两点,最终还是决定回趟上海,就当是专门回去看看城市的灯火吧,看了就回来。
真的,有时候就是为了看看满街的灯火。
到上海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一下飞机,站在灯火通明的机场,感觉好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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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行李一放下我就开车出门了,疯了一样满城转,淮海路,南京路,人民广场,外滩……专往热闹的地方开。每一盏路灯的光芒都那么美那么温暖。
一直开一直开,不知道开了多久,天终于慢慢亮了,灯光开始一盏一盏熄灭。
把车开回家,拎起还没有打开过的行李箱直接奔机场,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又飞回了沈阳。赶回了农场。
就这样,我在这片土地上坚持了整整6年,付出终于有了收获,我从无到有一手建设起来的农业产业园产出和盈利都达到了预期,还带动了当地的农户,成了当地的明星企业。我个人也有一些荣誉,2003年我被评为辽宁省科技厅星火计划先进个人,2004年当选市政协委员,2005年当选辽宁省食用菌专业协会优秀企业家,2006年被评为县特等劳模。
但用网络流行语来说,这些都是浮云。
蒙面人用电线捆住我的双手,他要50万,扬言如不给他就杀了我。
真正让我下决心离开东北的,是2006年国庆节发生的一件事。
国庆节全公司放假,我值班。
我住的是公司宿舍,下班回到宿舍,刚一开灯,眼角余光就瞟见一个蒙面人拿着我的大浴巾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扑向我,迅速用浴巾把我的头包得严严实实,用电线捆住我的双手。
他要50万,扬言如不给他就杀了我。
我说宿舍里真的没钱,都在楼下保险柜里。正在这时候,有个朋友约我一起去吃饭,来敲门。蒙面人害怕了,丢下我夺路而逃。
我挪到墙边拼命蹭,把裹在头上的毛巾蹭出一只角,露出一只眼睛。然后再用脚趾打电话报警。做完这些,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惊恐不已哭泣不止。
蒙面人第二天就被抓到了。但这件事情对我的伤害很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特别不能听身后的脚步声。尤其晚上,如果后面有脚步声响起,我会控制不住地想尖叫,宁可闪到一边,等人走过去我再走。
每天晚上回家,开灯的瞬间我都很紧张,总要在门口等一下,确认安全后才敢进房间。后来,我养了一条狗和我做伴,情况才好一些。它很乖,性格温和,很依恋我,我也同样依恋它,每天回家都有它的热情迎候,抱着它跟它说话,感受它的体温和特殊气息,真的好温馨!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把它带着。
这次动完手术,没人照顾它,姐姐让我把它送人。愿意收养的人都帮我找好了,打算第二天就送走。
结果那天晚上我哭了一个通宵,眼睛都哭肿了。我还是觉得离不开它,一大早我就给姐姐打电话,不送了。
在东北工作的那些年,由于工作辛苦再加上气候不适应,腰病常犯,到2006年10月底,由于椎间盘突出压迫到了坐骨神经,我的右腿痛得不能走路。我被送回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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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夫背着我到医院,马上就被安排手术,手术之后,我退出了那家日本公司。
我在身边竖起了一道墙,心里却开着一扇门,我也渴望爱情。
2007年我又在杭州买了房,终于算彻底回杭州了。
买的全阳光房,每天都插满我最喜爱的百合花,每个房间低头就能看见钱塘江。最喜欢打开音乐,拿本书坐在阳光里,看着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和尘世烟火;到了晚上,满屋璀璨,我装了各式各样的灯,好像是要弥补东北那几年看不到灯的遗憾,窗外是钱塘江大桥闪烁的美丽霓虹,以及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东北的那些往事,瞬间遥远,就像从不曾发生。
由于第一次手术的后遗症,导致我现在又动了第二次手术。手术前,医生告诉我手术有风险,妈妈担心我手术失败从此瘫痪坚决反对。女儿说尊重我的决定,相信现代医术。
我决定手术,找了最好的医生,心里还是很紧张,手术前,6天我轻了5斤。
人生其实就是不断地冒险。
手术终于成功了,照医嘱,我每天都坚持起来练习走路,躺在床上就抓紧学习充电,看贸易方面的、管理方面的书籍和光碟,我期待早日康复,继续努力工作,享受工作带来的无穷乐趣。
躺在病床上我有了太多的感悟,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健康是福,为什么说健康是1其余一切包括名利、金钱、地位都是那个1之后的0。
我爸爸去世早,妈妈独自把我们姐妹几个带大,辛苦但乐观,而且特别能干,总以能为我们姐妹及第三代忙前忙后为乐趣,妈妈虽然已经70多岁了,看上去不过60,还和年轻人一样有事业心,在社区开了小店。
现在妈妈几乎每天来我这里,给我做完好吃的就马上赶去管店,我们常常和妈妈开玩笑,问她的店打算何时上创业板。
现在女儿也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从事传媒工作,我和女儿是忠实网友,每天都在网上交流,讲生活谈工作。
女儿很少表露她对我的看法,但从小照顾她的阿姨会跟我讲,她总美滋滋地喜欢在同学同事面前提起妈妈,为妈妈骄傲,我听着,心里也美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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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年的单身生活养成了我不串门不扎堆、独往独来的生活习惯,我看不见周围人猜忌的眼神,也不在意身后的窃窃私语,但凡女人的八卦或商场“血拼”之类的事统统不会有我,与人交往,也常常不温不火,固执的外表中其实藏着一颗脆弱和易感的心。
我在身边竖起了一道墙,心里却开着一扇门,我也渴望爱情,渴望有懂我的人将我收藏,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不到一个能够看到自己心的人。
我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他,将我所要的安全、理解、尊重和爱带到我的眼前。
莫小米
女儿心
读稿人语
SUNNY原本对采访是坚辞的,说了多少次都以工作忙婉拒。这次也许是她正处于手术恢复期,才有了梳理过往的心情。更何况我们的记者与她相处得犹如闺中密友,终于有了推心置腹的一席长谈。
SUNNY很优秀,也很成功,从外貌到内在,上帝都对她不薄,想到什么,她都能做成。但是为什么,我读完她的故事,还是有一些伤感。
想起“中国铁娘子”吴仪,她在位期间很多铿锵有力妙语连珠的话我都没记住,我记得的是她说:我不是独身主义者,只是生活没有赋予我这个机会。当年看苏联小说太多了,把爱情过于理想化了,因而错过了婚姻。
她还说:要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不能让舆论左右我。一个单身的女人,没有这一条,很难坚持下去。
我想如果换作男人,一咬牙把事业做好,人生的其他项目一定是水到渠成,基本上可以风光无限,可女人不一样,她们渴望一份真感情,永远的。